楼下邻居老张,是个虔诚的佛教徒。某日茶余饭后,他向我展示一本泛黄的《常惭愧僧嘉言录》,指着其中一段说:“你看,这位大师多么谦卑,自称常惭愧僧、粥饭僧,这才是真正的修行人。”我接过书翻了几页,忽然觉得有些不对劲。
这位晚清高僧的文字里,处处可见“业深障重”、“自知罪过”之类的字眼。
在给一位居士的回信中,他写道:“余乃粥饭僧,于禅于教皆未入门,唯知一句佛号念到底。”
乍看之下,这似乎是修行人的谦逊,但读得多了,却品出别样的滋味。
这让我想起公园里那些下棋的老人。有位老先生每逢对弈必说“我不行我不行”,可一旦赢了棋,那嘴角的笑意却掩不住得意。这位粥饭僧的“常惭愧”,是否也是这样一种精致的棋局?
翻阅《嘉言录》,发现这位大师虽然口口声声自称凡夫,却在信中指导他人如何修行、如何处世,甚至如何治国平天下。
在致某位军阀的信中,他详细论述了儒家伦理与佛教戒律的相通之处,语气之肯定,与“粥饭僧”的自称形成了微妙的反差。
这种一边自贬一边指导众生的姿态,令人不禁莞尔。
现代心理学告诉我们,过度强调的谦卑往往是一种反向形成的心理防御机制。
就像那些总是说自己不会唱歌的人,一旦被推上台,唱得好了是惊喜,唱得不好正好印证了自己的说法。
这位大师的“常惭愧”,何尝不是这样一种进退自如的巧妙策略?
有趣的是,虽然常惭愧僧一生倡导净土,但他的文字中却透露出对现世的深切关注。
在给弟子的信中,他对社会动荡、世风日下的忧虑溢于言表。
这种对尘世的强烈情绪,与往生净土的向往形成了一种心理上的张力。
或许,正是这种张力,促使他构建出“常惭愧”这样看似矛盾的人格面具。
现代佛学研究已经不再将高僧大德神化,而是将其置于具体的历史语境中加以理解。
常惭愧僧所处的时代,正是中国传统社会土崩瓦解之际,佛教也面临着前所未有的挑战。在这种背景下,他的“自贬”或许是一种应对危机的策略性选择,通过极致的谦卑来维护宗教的权威性。
但值得我们深思的是,这种“自贬”的话语模式是否健康?
从现代人的视角看,一个总是自称“罪孽深重”的人,很可能需要专业的心理辅导。
真实的自信心应当建立在对自己优缺点理性认知的基础上,而非通过否定自我来获取道德优越感。
那位邻居老张似乎从未想过这些问题。他虔诚地相信这位大师的每一句话,甚至模仿那种自贬的语气。
我看着他,忽然明白了一种循环:高僧通过自贬获得权威,信徒通过模仿高僧的自贬来接近权威,而这一切都在“谦卑”的名义下进行。
离开老张家时,夕阳正好。路上遇到小区里的保洁阿姨,她笑着问我吃了没,那笑容朴实而真实。
我想,真正的谦卑或许就该是这样:不着痕迹,不事张扬,就像阳光下的尘埃,自然飘落,从不自称卑微。
而我们那些刻意的自贬,那些精致的惭愧,说到底不过是一种变相的自恋。
在这个意义上,常惭愧僧的傲慢,比骄傲者的傲慢更加隐蔽,也更加值得警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