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严法师曾严格教诲弟子,在公众场合只能称他为“家师”,绝不可什么师父师父地乱叫。否则就是失礼。
因为他不是别人的老师,交谈里称他为师父,是不是有硬把别人也收了弟子而占了他人便宜的嫌疑?
这番看似谦逊的反思,恰似一道精心设计的语言帷幕——既遮掩了佛教称谓系统的权力本质,又将批判局限在礼仪表象的层面。
殊不知,比“师父”这个称呼更值得玩味的,是那些从未被质疑的“法师”“上人”“尊者”等称号,以及专为僧团创造的贵族语汇体系。
这些语言符号如同无形的袈裟,将平凡的修行者包裹成超凡的存在。
当我们称某人为“法师”时,已然在语言层面完成了一次微型加冕仪式。
这个看似平常的称谓,实则建构了一个不对等的权力框架:说话者自居于“求法者”的位置,而将对话者抬升至“传法者”的神坛。
这种语言魔术的妙处在于,它让被崇拜者显得谦卑(“我只是法的媒介”),同时又巩固了其权威地位(“但我确实是法的代言人”)。
所有用词都在执行同一个任务,将普通人类行为重新编码为神圣仪式。类似的语言陷阱遍布佛教语境:
僧人的死亡不叫死亡而称“圆寂”,吃饭不叫吃饭而称“过堂”,豪华住所不叫别墅而被称为“道场”,走路不叫走路而称“经行”,,看病不叫看病而称“调身”,僧人吹牛叫“开示”,居士听僧人吹牛叫“闻法”,僧人向居士讨钱叫做“化缘”,居士施舍僧人叫“供养”……
上座部国家也不遑多让,不断巩固强化袈裟人的傲慢。在缅甸,僧人被称为“yahan”,源于巴利语“阿罗汉”,也被称为“pungi”,意思是“伟大的荣耀”。
在泰国,敬语“phra”只用于佛、国王、众神和僧人。在斯里兰卡僧伽罗语里,僧人们自称为“muradevatavo”,意思是“保护神”,被人称为“swamiwahanse”,意思是“阁下”。
在与僧人交谈或谈及袈裟人时,他们会使用一种特殊的、独立的词汇。斯里兰卡的平民百姓用“nidienawa”表示“睡觉”,而僧人的“睡觉”被称为“satapenawa”(优雅地休息)。
普通的缅甸人用“tamin sarde”表示“吃”,而僧人的“吃”则是“sun poung pide”(庄严食物)。
最能说明问题的是,普通缅甸人的“死亡”被称为“theide”,而僧人的“死亡”则是“pyando mude”(生天)。
形容斯里兰卡的僧人发脾气都有一套特殊词汇,对于僧人是“ediriwenawa”,而普通人只是“tarahawenawa”。
……
这些术语构建了一个完整的平行语言体系,在这个体系中,僧侣的每一个普通行为都被赋予了非凡的宗教意义。
这种语言策略的精妙之处在于:它不仅影响了外界对僧侣的认知,更重要的是改变了僧侣对自我的认知——当一个比丘每天都说自己在“经行”而非走路,在“开示”而非说话时,他很难不逐渐相信自己确实在从事某种超凡脱俗的神圣活动。
这种语言包装最讽刺之处在于,它一方面宣称要破除我执、舍弃虚荣,另一方面却通过精心设计的尊称和特殊用语不断强化僧侣的特殊身份。
真正的谦卑不需要这么多华丽辞藻的包装,正如真正的贵族不需要整天强调自己的贵族身份。
这些过度修饰的术语,反而暴露了深藏的不安全感与自我重要感——需要不断通过语言来确认自己的神圣地位。
当我们看透这些术语的本质,就会发现它们如同给普通商品贴上“奢侈”“限量”“尊享”标签的营销策略,目的都是通过改变称谓来提升价值感知。
不同的是,商业营销至少还承认这是营销,而宗教术语体系却将自己的语言包装伪装成天然存在的神圣秩序。
下次当你听到有人用“圆寂”代替死亡,用“开示”代替吹牛,用“化缘”代替“乞讨”,用“比丘”代替“叫花子”……时,不妨在心底为其做个翻译练习。
将这些华丽术语还原为普通人类行为。这个简单的语言祛魅过程,或许能帮助我们更清晰地看到:袈裟之下,仍是凡人。
这种语言重构术令人想起认知心理学中的框架效应:通过改变表述方式来重塑认知框架。
这些特殊词汇如同微型神龛,将僧侣的日常生活圣化,同时将俗世生活贬为凡庸。
语言在这里不再是交流工具,而成了制造距离的工具,创造神圣性的工具,最终是巩固权力的工具。
有趣的是,这种语言异化现象与东亚传统的自谦语形成镜像对称。中国人自称“鄙人”,称儿子为“犬子”,称妻子为“贱内”——看似与佛教的尊称体系背道而驰,实则共享同一种等级思维模式。
僧人通过自我神化来确认自我的高贵,中国传统美德通过自我贬低确认自己的卑微,本质都是对平等对话的拒绝。
在这两个系统里,语言不是连接心灵的桥梁,而是标示地位的路标。
现代心理学中的框架效应理论或许能解释这种语言魔术的催眠力量。
当人们长期使用“供养”而非“捐赠”,用“恭敬”而非“尊重”,用“依止”而非“学习”时,他们不仅在改变用词,更在重塑整个认知框架。
这些词汇悄悄调整着心理预期和行为模式:供养者期待福报而非感谢,恭敬者准备服从而非平等对话,依止者寻求指引而非知识。
语言在这里成了思想的轨道,限定着思维的运行方向。
佛教居士们往往在不知不觉中接受了这套语言体系,就像温水中的青蛙,慢慢适应了逐渐升温的水温。
起初可能只是随顺传统称呼,久而久之却内化了整套等级思维。
我看到不少虔诚的居士,在谈到法师时总会不自觉地压低声音、挺直腰板,仿佛不是在称呼一个凡人,而是在念诵某个神圣的咒语。
这种语言习惯培养出的心理姿态,比任何教条都更能巩固僧侣的权威地位。
更精妙的是,佛教通过创造独立词汇系统,实现了某种程度的现实扭曲场。
在这个语言场域中,比丘不再是需要吃饭睡觉的普通人,而是真理的媒介,觉悟者在人间的代理人。
这种语言建构如此成功,以至于连批判者如我,都常在无意间落入它的陷阱——我仍称乔达摩为“佛陀”而非“苟达玛”,仍用“法师”而非“释某某”,仍说“佛法”而非“苟达玛的思想体系”。
这种语言殖民最深刻的成功,就是让反对者也不得不使用它的术语进行反驳。
我们越是使用“法师”“佛教”“功德”这些词汇,就越是在巩固它们所代表的观念框架。
这是一个精妙的语言囚笼:即使你在批判,你的批判仍然建立在由这套语言设定的棋盘之上。
需要澄清的是,对宗教尊称的批判不等于否定一切礼仪和尊重。
日常生活中的“先生”“女士”“教授”“医生”等称谓,虽然也标示社会角色,但不同之处在于:这些称号指向的是具体成就或社会职能,而非本质性的等级差异。
那么该如何打破这种语言魔咒?或许可以从改变称呼开始。称僧人时直呼其名,或为“袈裟人”而非“法师”,称佛教创始人为“乔达摩”、“苟达玛”而非“佛陀”,称寺庙为“宗教活动场所”而非“道场”。
这些表述看似生硬,却有助于打破语言营造的神秘光环。
就像精神分析中的“祛魅”,通过还原事物的本来名称,来解除投射其上的幻想。
我意识到,自己在写作过程中也不慎使用了“法师”“佛陀”“佛法”等佛教术语——即使是在批判的语境中。
这正证明了语言框架的强大:它能在我们最警觉的时候,仍然悄悄塑造我们的表达。
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如果我们希望建立与宗教的健康关系,或许应该从拒绝被宗教语言殖民开始。
不再称那些宗教人士为“师”——除非他们真是我们的老师。
不再使用那些特殊敬语——除非我们对所有人都使用敬语。
不再接受那套将人类分为圣俗二元的语言体系——因为我们相信所有人在本质上都是平等的。
最后回到圣严法师的告诫:他担心被称“师父”会占人便宜。这种反思虽然可贵,却未触及问题的核心。
真正值得担忧的不是某个特定称呼,而是整个宗教称谓系统如何建构不平等。
从今往后,我决定称那位宗教人物为乔达摩而非佛陀,称那些穿袈裟者为佛教修行者而非法师。
这不是不敬,而是拒绝参与一场延续千年的语言游戏——一场通过改变称呼来改变认知,通过重塑语言来重塑权力的游戏。
毕竟,豆腐吃得多了,也该学会识别豆腥味了。